燕国雄鹰台

身着黑色华服的男人自台阶缓步向上，沿着扶梯一直走到雄鹰台的最顶端。他双手撑在扶杆上，眺望着北方的草原。因为冬天的来临，草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盐矿山上的盐晶。

男人的眼神如鹰，此刻却蒙着一片薄雾，隐藏着淡淡的忧郁。此时又一个男人沿台阶走上来，他披着洁白的狐裘，内里穿着素白的朝服，头发用羽冠束起，手里还握着一把白羽黑尾扇，看起来像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学士。

黑色华服的男人注意到了他，却并没有说什么，保持着沉默。右手转着左手的一枚古银板指。

“王爷。”披着狐裘的男人双手作揖。黑色华服的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再次眺向北方的草地。一个牧人赶着五六只白羊在那里喂草。

“方寒，”被叫作王爷的人突然说：“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方寒笑了一下，随后又作了一个揖，“王爷北据拒匈奴，东平高丽，护大晟河山十余年。在方寒眼里是盖世的英雄。”

王爷苦笑了一下：“可是朝庭还是信不过我。”

“王爷是为朝庭的使节索要质子而忧愁吧。”

“自高祖皇帝建立大晟朝以来，距今也有二百余年了。当年高祖皇帝迫于属下压力，实行郡国并行制，分封了8个诸侯国。我的先祖作为皇室分支被分封到了这里。为了牵制诸侯，高祖皇帝规定各国定期派质子去帝都，同时在帝都建立了离龙神机，并禁止诸侯各国研发火器。上一代的质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那时我才5岁，他也不过8岁。帝都的使节带着皇帝的诏书站在大殿里向父王索要质子。父王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儿子，在床头软转反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该派谁去。那时我还不是储君，听说帝都的使节来索要质子.害怕得要命，连饭都吃不下去。”

方寒听着王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这个他眼前如雄鹰一般威武的男人曾经竟也像一个弱小的绵羊害怕狼群的袭击而茶饭不思。但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听着，他知道王爷只是想找一个能说说话的人。

“我连续五天没有吃饭，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了寝宫的地板上。一个小太监发现了我，禀报了父王，并叫了医官，据说医官也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救过来，说是从没听说过会有人连续五天不吃饭还能活着的。父王与兄长来看我，我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兄长知道我是害怕去帝都才会这样的，于是当晚他便请愿父王去帝都当人质。第二天他又来看我，把一柄鲨皮匕首放在了我的床头，告诉我他两日后便出发去帝都，让我代他好好陪着父王，不要再惹事生非了。”王爷说着从宽袖的内胆里摸出一把鲨皮匕首，剑柄和剑鞘都用蓝黑的鲨皮包着，柄的末端有一个银制的鹰头。匕首的外壳被擦得发亮，像是新的一般。

“临行那天父王加派了十余骑雄鹰铁骑一路护送，宫里的几乎所有的女眷都出来送别。兄长的人缘一向很好。”王爷笑了笑，虽是笑，却带着浓厚的忧伤。

“父王是一个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人，那天之后却是整整七日没有上朝。”王爷接着说。

“那……后来呢？”方寒问。

“后来……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兄长。”王爷眼中的忧伤越发浓厚了。

“怎么会……”

那年帝都品酒节，皇帝召集了所有的高官贵族共同品酒，酒后竟将那年帝都铸币署的特制纪念金币满地抛撒于殿堂之上。他被哄抢的人群活活踩死。等发现的时候，身上的骨头竟没几处完整的。”

“等到使节带着白裹来燕国，我看到的只有一具面色惨白，散着恶臭的尸体。尸体长着一张莫生而又熟悉的脸。使节也不过惺惺作态地在大殿上宣读了几句皇帝的诏文，带了几件所谓珍宝慰问。”王爷说着双手紧抓着木质栏杆，指甲在栏杆上留下坑坑哇哇的刻痕，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父王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没多久便过世了。于是我就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燕国的国君。”王爷淡淡地说，“如今轮到了我的儿子。”

“生老病死，一切都是天命，王爷大可不必自责伤心。”方寒说。

方寒觉得自己不过是没话找话，王爷心中的苦闷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开，任谁说也无用。但他又觉得自己必须得说，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安慰也好过只是一声不吭的木人偶。

风如雄鹰划过，卷起阵阵尘土，吹起了远边牧民的白衣；吹起了绵羊身上的细毛；也吹起了王爷的宽袖。

“有时候，我真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牧民，每日早起驱羊放牧，傍晚便回家喝妻子煮的热粥。逢年过节便一家人围在篝火旁尽情地喝酒唱歌。”王爷说。

方寒突然意识到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王爷，他认识的王爷是北拒匈奴，东平高丽的盖世英雄，而真实的王爷却是一个向往草原生活的牧民。这世上，牧民想当将军，将军想当国君，而国君却只想当一个普通的牧民，想来也真是诺大的讽刺。

“风起了，燕园的冬天到了，走吧，回宫里去吧。”王爷说罢便拂袖离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下回过头来，“方寒，都已经冬天了，就别整天拿着扇子了吧。翎儿今天还问我，为什么她方寒叔叔大冬天也拿着扇子，像一个傻子。”

方寒一愣，低头看了看右手拿着的白羽黑尾扇，笑了笑：“承蒙王爷与公主关心。不过方寒执扇并非扇风驱暑。古人云，圣贤羽扇纶巾，谈笑之间便可使强虏灰飞烟灭。方寒也想做那圣贤之人助王爷成就一番霸业。”

王爷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伴着凛冽的寒风传向空中，传向台下侍卫的耳里。

侍卫都为王爷刚刚明明忧心重重现在却开怀大笑而奇怪。

“行啊，等到那时我便封你为我北燕的大都督！”

“会有那一天的。”方寒说。